这场虚假的春天磨尽了淇洛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
所谓的“大改革运动”，说是为了争取实习医生的权利，为了捍卫民主，实际上俨然成为一个邪教。全医院都变成了狂躁的炼狱，只有精神科还保持着少有的理性，依旧有条不紊地开展自己的工作，丝毫不受外界影响。以卡伦为首的新同事给了淇洛安全感，让淇洛一时间以为自己找到了避风的港湾。
然而这最后的港湾也在风雨到来之际露出了它闪亮的獠牙，变成怪兽的血盆大口，将毫无防备的淇洛整个人吞噬下去。
卡伦和她的那些手下们一直遵守约定，从未再在淇洛面前谈到签字的事情。而且他们对淇洛的态度也和过去一样友善，没有谁恶意排挤淇洛，也没有谁会开过分的玩笑。反之，他们甚至有点故意在讨好淇洛，事事都顺从他的心愿来，搞得淇洛俨然有种精神科“小皇帝”的样子。
但是，淇洛并不能因此原谅他们，对他们放下戒心。他变得更加沉默，脸上总是很少有表情，如果要有，就是一种怪异的笑，仿佛在嘲讽着什么，又仿佛是在哭。他的工作效率提高了好多，每天来上班的时候只要屁股一沾上办公室的那张木椅，就很少再离开过——除非去吃饭或上厕所。他那杆金色的钢笔在白纸上往来翕忽，一张张挤满拉丁字母的报告源源不断地出来，在桌面上堆成一座高塔。阿佐主任并不了解这其中的实情，他只看到淇洛比以前更勤奋，大概是开窍了，不由得高兴起来。
除此之外，淇洛还养成了很多怪癖，比如穿白大褂之前，淇洛总是会将它里里外外地检查一遍又一遍，将每个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再放回去，然后才不情不愿地穿上它。又比如说每天晚上五点半下班之后，精神科的医生们都陆续回家了，淇洛还留在办公室里——有传闻说扫地阿姨看到他在垃圾桶里找东西，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不管怎么说吧，大家发现淇洛的手上有股香皂味道，而且那双手总是干净得吓人。
精神科的医生们以为淇洛只是压力大，毕竟最近“大改革运动”大有越闹越凶的态势，精神科与外界的联系已经被那些疯狂的实习医生彻底割断了，大家平日里都是如坐针毡，生怕出意外，所以也没有人太在意淇洛，任由淇洛这样“疯”下去。
淇洛的姐姐苹果身为报社的记者，自然也知道中心医院闹出的这档事情，她还专门为此写了好几篇新闻稿。照理来说，社会越乱，记者们越开心，因为他们总算不用想破脑袋编造无聊的假消息。然而苹果担心弟弟，平日里惴惴不安。她本来想借着采访的名义去医院看看弟弟，就在她打定主意后没几分钟，自由党的密探就来男爵府上报信了，说淇洛目前很安全，没怎么受到影响。这下苹果可算是吃了定心丸，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专心于报社的工作。就这样，在淇洛最需要姐姐的时候，苹果没有出现。
倒不是自由党党首阿尔杰特故意放出假消息使苹果置淇洛于不顾，而是卡伦他们的隐蔽工作做得太到位，从外表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来，所以没有任何人明白淇洛的苦衷，大家都以为他过得很好。
只有淇洛自己知道，他现在过得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是煎熬。
他生活在敌人堆中，虽然那些人现在没有冲自己下手，可是天晓得他们做出什么事情来！比起外面四处找茬的跳梁小丑，淇洛觉得沉默的敌人是最可怕的。他们在无形中消磨淇洛的意志，让他误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慢慢放松警惕，然后再将他杀个措手不及。一定是这样的，所以淇洛时刻提醒自己紧绷住神经留心周围人的一举一动。
但是淇洛是人，他不是台监视仪器。仪器只要插上电，完全可以二十四小时运转不停歇，人却不一样。人需要休息，一旦注意力过于集中在某一方面太久，便很容易分心或者疲劳。再加上周围实在是太安静，淇洛的潜意识早就没有斗志了，全靠着残存的理性在支撑着，大脑永远处于超负荷运转中。
有时候淇洛会想，如果他们也像外面的那些人一样，在下班后将自己押到医院的某个没人的角落，然后将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自己签字，或许会好一点。这样淇洛就知道该如何应付了，他在黑拳场上学的那一套始终没有丢，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同时，淇洛又可以当一回英雄，勇敢地与恶势力抗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做个懦夫，遇到事情只会躲避后退，藏到自己的世界中。
然而以卡伦为首的那一派“大改革运动”人士从来没有善良到给淇洛一个机会，让他成为英雄，或者是成为魔鬼。他们只是在暗处注视着淇洛，像是深夜森林中狼眼睛反射的幽幽绿光，淇洛一直听到他们磨爪子的声音，但却连半点影子都看不到。
某天，阿佐主任和卡伦都不在，淇洛一个人将办公室打扫干净之后，两手支着扫帚看向窗户外面。外面的梧桐树叶早已被秋风染成金黄，两只棕色的麻雀在枝头欢快地跳跃着，叽叽喳喳地表达它们对秋天的热爱。马路上交通工具的声音熙熙攘攘，有轨电车依照划好的银线来回穿梭，人们各自奔向不同的目的地。隔壁公寓顶楼那个总是穿一套土耳其长袍的老头又打开了他的留声机，主角图兰朵嘹亮的女高音在城市上空飘扬。隐约有一股呛人的烟草味道从下面漂浮上来，大约是某位医生违反规定偷偷跑到厕所窗户旁吸烟。
看到这一副总体而言还算是和谐美好的场景后，有个念头闪电般穿过淇洛的脑海：
“跳下去”
这个念头仅仅持续了一瞬间，随后立刻销声匿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淇洛的脑海中依旧充斥着跳跃的麻雀，穿行的列车，还有图兰朵那母鸡叫一般的女高音。他伸头往下看了看，底下铺着的是石板，以他现在处的这个高度，跳下去会看到它们迎面向自己撞过来，然后感觉到一阵剧痛，所有的都结束了。没有棘，没有阿尔杰特，没有自由党，没有大改革运动，没有卡伦，转眼就会烟消云散，但是自己仍然站在这里。
淇洛意识到自己退到了悬崖。但他之所以没有继续再往后退，因为他还坚信背后有路，抱住一根树枝也比没脑子自杀要好。自杀将带走淇洛憎恨的一切，同时也将带走淇洛深爱的一切，这是万劫不复的罪孽，永远，永远都不要朝这方面去想。
那么往前走呢？淇洛不会前进，他的面前横着一个巨大的幽灵，使他根本迈不出步伐。他生怕回忆像毛毯一样将自己裹住，钻进自己的脑壳，舔舐着自己的神经，他不愿意再受这样的折磨了。
进也不好，退也不好，或许自暴自弃是条好路。
想到这里，淇洛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转身离开了窗台，将扫除工具码放整齐，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写报告。其实他今天的报告已经写完了，但明天还是有报告的，明天的报告写完，后天还是有报告的，报告永远不会断，淇洛永远能找到一个安乐窝可以藏。
淇洛写报告的时候，既没有想医学上的理论，也没有想怎么应付“大改革运动”，他的脑子里面只回荡着一个旋律——《桑塔露琪亚》，还是那位穿中世纪服装的少年边弹边唱的版本。淇洛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段时间听的歌不少，却偏偏想到了这首，而且循环往复，怎么抹也抹不掉，最后他竟然发现自己的嘴唇在下意识地随着歌词翕动。
“圣露琪亚又没学过医，怎么可能写出一篇好报告来。”淇洛冷笑了一声，自嘲道，“也不知道阿佐这个家伙怎么想的，保量不保质吗？”
就在这个时候，淇洛听到一声脆响，貌似是自己不小心把什么小东西撞掉了。于是他放下手中的笔，弯腰在地上摸，摸到一个笔盖来。
他本来想就这样直起身子继续干活呢，却突然间发现柜子底层的那个大保险箱开了。
淇洛刚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发现了这个保险箱。他只是想当然的把它当成了这个办公室里的一个装饰物，并没有往心里去。再说，阿佐主任给保险箱上加了一个大到夸张的机械锁，冰冷的铜齿轮分明是在讥笑任何一个试图想将它打开的人。淇洛当然能够感觉到这股明显的敌意，也就没有尝试过去招惹它。
今天，机械锁依旧挂在上面，可是那种耀武扬威的姿态却已经荡然无存。它的一个插销松了，导致整把锁彻底失去了作用，成了个拙劣的大装饰品。可悲的是它的主人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傲慢地认为自己将所有的插销都插上了，然而他并没有。
门与柜边之间，微微的露出一道缝隙。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像是通向幽冥世界的入口。就在这深渊的底端，有种隐形的东西探了出来，缓缓地爬到了淇洛的身上，在他的耳边细声低语，挑逗他的好奇心。
“不行，我不能动，这是阿佐主任的私人用品。”淇洛义正言辞地告诫自己，他感觉头上似乎带着主教沉甸甸的高帽子。
可惜神性的光环仅仅在淇洛的背后闪耀了那么一下，紧接着就归于寂静。那道细细的缝隙突然间像有了魔力一样扩大，仿佛有只巨手在天地中划出一道悬崖。无限的虚空深处，隐隐绰绰地闪耀着光芒，这是引人堕落的地狱火光，它在吞噬着淇洛心中的道德律。
“看看吧，又不会死。”淇洛又对自己说，这个时候，他感觉头上似乎长着撒旦尖尖的双角。
人的意志越脆弱，越容易被魔鬼蛊惑，现在的淇洛处于一种身心俱疲的状态，几乎没有怎么挣扎就沦为欲望的俘虏。
他还是打开了保险柜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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